【平海往事-寄印传奇纯爱版】(下部 第4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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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-10-07

 经确认,王伟超他爸说今天炉位不够,要等明早第一炉。这位前副段长皱着
眉挥了挥手,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,而是车间里的一锅铁水。帮忙收拾好东西,
我们便告辞。

  出了殡仪馆,呆逼受指派,先去送王伟超娘舅家的俩亲戚,哥几个只能蹲在
柏油路的树荫下傻等。身后是麦田,焦黄得如一片火海,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,
我极目望去,却不见踪影。短暂沉默后,呆逼们开始扯皮,比如把麦子点着了会
咋样,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钱,能不能用来练玄冥神掌。夕阳逐渐隐去,但
灼热依旧,当然,此时此刻,灼热多少会让人舒服一些。王伟超前一阵过生日时
给我打过电话,说在哪哪哪喝酒,当时有傻逼嚷嚷着让老秃逼滚回来,我心说我
爹过生日我都没回呢,装什么逼啊。王伟超大着舌头,说近期要到平阳玩,「你
可得招待好了!」「还有——」他像是寻思着什么,「要看你们乐队演出!别一
天净会吹牛逼!」

  在镇上溜达一阵,最后还是回市区找家小饭店,撸了点串儿。两瓶老白干只
下了一瓶,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,哪怕个个表现得跟害了甲亢似的。席间话题天
南地北,什么月全食、海南大佛显身、魔兽世界公测云云,口水都能烩一锅汤。
等放下酒杯,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,总算有人提起了王伟超。他倒也没说啥,
只是把「王伟超」三个字和语气词连到了一起,但这足以像颗深水炸弹,让所有
人从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头来。然而关于人生,谁又能说点什么呢?临上车,
我问那俩道士炒芝麻啥意思。

  「你想啊,」呆逼说:「芝麻炒熟了还能发芽吗?别王伟超,就爱因斯坦来
了也种不活啊。」他说得平常,我却不由想到那张惨白的脸,登时打了个冷颤。

  一帮人商量着去哪儿玩,唧唧歪歪的,始终没个定论。过桥时,有呆逼说上
宏达打一炮,大家都嗤笑起来。我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光。夏日啤酒花园沿着
大堤一溜儿排开,与去年相比并无不同,而作为方园几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,宏
达主楼像块巨大的墓碑,在闪烁中一次次地点亮半个夜空。太亮了,我觉得。

  就是在宏达路口等红灯时,黑色凌志从右后方,即东南方向的辅道驶了过来。
当时我正扭脸看酒店墙上五光十色的电子屏幕。亮如白昼的灯光下,那种熟悉感
攀着视网膜由远及近,似一朵高清镜头里无声绽放的花。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它
擦身而过,一个左转弯后,消失在车流中,整个过程顶多十几秒。凌志LS430 车
窗半开,坐在驾驶位上的当然是梁致远,至于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。
唯一可以确定的是,从方向上判断,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车场开出来的。最大的可
能是,梁致远在河滩上吃烤白薯了,或者说我可以肯定,梁致远是在河滩上吃烤
白薯了。但说不好为什么,既便如此,他那脸是不是痊愈的忒快了点?等有呆逼
捣我,问去捅台球还是唱歌时,我才意识到已穿过俩路口。回头望去,宏达大酒
店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不停,仿佛老天爷精心布置的一个大型捕虫灯。半拉阴影里,
梁致远油亮的大背头舞得煞是欢快,黑框眼镜的惊鸿一瞥,我打了个喷嚏,紧跟
着又是一个。

  好说歹说,呆逼总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广场,他们说,你个逼真不够意思。
如他们所说,确实如此。广场上载歌载舞,地面都隆隆作响,我扫了眼那些花样
百出的人们,径直去了红星剧场。有演出,观众也还凑合,《风还巢》还是什么,
反正郑向东正杵台上,半耷拉着的头套使他看起来像脑袋上套了只黑丝袜。但母
亲不在,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,完了又损我说姨结婚我都不回来。尽管不情愿,
我还是冲她笑了笑。

  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,好在会议室亮着灯,我一路小跑,开了门,结果是一
琴师在玩空当接龙。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,但肯定不在办公室。他问我咋下
毛片,我没理他。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,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,
最后忍无可忍,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。响了五六声才接,她问咋了,我问她在哪
儿,「路上啊。」她说。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,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,只有
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。

 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,或者说恼羞成怒,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
脑从体内涌了出来。「啥时候了都——」我站起来,用力地甩动胳膊:「忙到现
在。」话音末落,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,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。

  不等停好车,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。我没吭声。于是下了车,她又问了一遍。
说这话时,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,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。「有事儿呗。」我说。
母亲一步步走近,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。她穿了一
身鹅黄色针织长裙,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,伴着手袋和阴影,在行进中轻轻晃悠。
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,她停下来,没说话。

  我「嘿」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,说:「王伟超没了。」

  母亲当然很惊讶,反复确认了两遍。我说是的,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,练过
田径,来过咱家,嗓门大,爱吹牛,胖得忘乎所以,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。
母亲靠过来,攥住我的手捏了捏。她张张嘴,只是叹了口气。「刚回来?」最后
她说。

  「吊过唁了。」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。

  「走,吃饭去!」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。

  「吃过了啊。」

  母亲停下来,看看我,又吸吸鼻子,皱着眉头:「嗯,还喝了点儿。」

  「你还没吃?」我勉强笑笑。

  「没呢。」母亲吁口气,放开我:「那就回家吃吧。」

  我没说话,看了看手机,八点将近过半。母亲嘱咐我等会儿,她得去趟办公
室。我径直坐回台阶上,有没有点头自己也说不好。

  母亲「噔噔」地上了楼。我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,可能长裙比较修身吧,
腰臀曲线有些突兀,浑圆的屁股在脚步声中左右摇曳,像是要跳起来。不等回过
神,母亲己行至楼梯拐角。做贼心虚般,我赶忙催她快点。「多快?再快不等人
上楼?」她笑了笑。十几秒后,京韵大鼓响了起来,起初声音很小,后来就慢慢
大了。或许是在楼道里,听起来说不出的空灵。好一会儿母亲才接,她应该上了
三楼,铁闸门隐隐响了两声,随后便没了音。

  我站起来,踱了两步,又坐了下去。一溜烟儿的功夫母亲就下来了,但她说
还要去剧场交代点事。等真正开车出发,基本八点四十五。我问她是不是老这样,
这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。

  「例外例外,」她笑笑,小声说:「出去办了点事儿。」至于是什么事,她
并没有说,反是谈起了王伟超,问他家人咋样。

  「还行吧。」我说。除此之外,我还能说点什么呢?

  「唉,真是……」母亲连叹两声,半晌又说:「你们在外面,父母不知有多
操心。」

  我没说话。

  「听见没?」她歪了歪脑袋。

  「听见了。」我只能拖长调了。

  母亲切了一声,白我一眼。

  「那你刚刚去哪儿了?」许久,我终于问。

  「丹尼斯啊,给你奶奶买了点柚子,人家只吃酸的现在。」

  「还以为你上大堤上吃烧烤了。」我觉得自己瓮声瓮气的。

  我以为母亲会扭过脸来,然而并没有,她切了声:「吃啥烧烤,来个新老师,」
余光中,她捋了捋额前的头发:「参观剧团、艺术学校啥的,完了安排住宿。」

  我吸吸鼻子,好一阵才笑笑说:「不会是梁致远吧?」这玩笑干巴巴的,我
也希望它能更生动点,但很遗憾——超出个人能力了。

  「啥啊?」母亲问。她撇脸看了看我。

  我埋头抠着手机,没说话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清。

  「咋了?」母亲又问。

  我抬起头。她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,光影中,脖颈细长而柔和,晚风溜
进来,柔软得似要化掉。近乎憋着一口气,我说:「王八蛋,再他妈乱来老子宰
了他!」也不是「说」,应该是「叫」,我感觉口水都在头昏脑热中喷了出来。

  「说啥呢你!」母亲在我胸前捣了一肘,劲儿不小,还真有点疼。之后,她
像台遥控摄像头那样接连扫了我好几眼,说:「呸呸呸,快!……」她没说下去,
而是拐进了小区。

  我没说话,只是揉了揉眼。

  「听见没?」停好车,她又盯着我,作势要再来一肘。

  我依旧没吭声,甚至,我觉得自己这张老脸阴沉得指不定就能拧出水来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母亲终于拿过脸去。就这一瞬间,她突然扭身抱住了我,紧
紧地:「咋给你说的,别糟践自个儿……」老实说,猝不及防,半拉阴影里,白
玉般的颈脖白得耀眼,而我,则已全身僵硬。「有的小人啊——」母亲身上香喷
喷的,不知是来自于体香还是化妆品亦或是什么洗发水之类的东西,我真说不好,
「咱犯不着,」好一会儿,她轻吁口气:「你要出啥事儿,妈也别活了。」气流
拂在耳畔,一阵酥痒,水雾般氤氲而起。

  我呆立半晌,好久没再说一句话。

  下车时,母亲吩咐我从后车厢里拎东西,山药、柚子、肋排、羊肉、酸奶、
啤酒,大包小包,可得有三四十斤。我笑着问她咋知道我要回来,母亲瞥我一眼,
反问我洗手没。我丈二摸不着头脑。她怪我啥也不懂:「吊完唁不拿白酒洗洗手?」

  我打个嗝说洗过了,确实洗过了。

  然而这一劫还是没能逃过。就我在厨房帮忙热粥时,母亲翻箱倒柜找了几根
小红绳出来,说明天再去殡仪馆套胳膊上。没问题,行啊,无所谓。谁知一碗粥
没喝完,她突然问我随礼了没。随了啊,能不随么。她问我哪儿来的钱,我说借
的,她眉毛一下就竖了起来:「丧礼钱能随便借?真有你的!」

  第二天的火化仪式没怎么看,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,而是这类生离死别的场
面我确实喜欢不来,更何况王伟超他妈在憋了一天后再也憋不下去了。这位面红
耳赤的中老年妇女一度嚎得气若游丝、昏厥过去。在被抬到休息室后,又突破重
重阻挠再次扑倒在冷藏棺上,她梗着脖子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连一向稳重老练、
甚至对儿子的朋友有些冷酷无情的老王都佝偻着身子,一个劲儿地抹泪。也就王
伟超他哥尚能独挡一面。

  在火化搞了半个多钟头后,我进到后台给王伟超烧了几盘磁带。一盘盗版的
Nirvana 精选集,两期自由音乐的附赠合集,一盘Thepixes,正版的也有,《欲
火中烧》和《上楼就往左拐》。这儿乎是我精挑细选的所有家当了。谨慎地擦干
泪,我才走了出来,经过火化窗口时并没有停下。

  九八年少管后,王伟超就被踢出了田径队,也没比我多待几天。据说中招前
他哥曾跑陈建生家砸了不少钱,弄个假释回来试着报考本校的体育生,主攻短跑
和三级跳,最后还是不了了之。毕业之前的多半年时间里,我们再没碰面。唯一
的例外是九九年初夏的体育加试,我和王伟超正好邻组,各带一个小队。1000米
测试前,我上主席台交名单时,他正在签字。在感叹了一番金钱的力量后,我只
能站在旁边等。签完字,他冷不丁地转身,冲我笑笑说:「待会儿你可跑鸡巴慢
点儿,别大伙儿都跟不上,那就去蛋了!咱这是考试,不是比赛!」至于当时是
怎么回答的,完全没了印象。只记得哨子一响我就卯足劲儿狂奔,400 米的跑道
超了第二名多半圈儿,事后差点被老师批死。不知道这算不算王伟超的阴谋得逞?

  墓园离殡仪馆并不远,只需从后门出去,沿着柏油路走上个一两公里。没有
摔盆儿,没有引魂幡,没有披麻戴孝的贤子贤孙,没有奏乐和鞭炮,没有舞龙舞
狮,没有脱衣舞。只有稀稀落落的十来个人,顶着骄阳,在柴油机的轰鸣和农忙
的粉尘下,顺着农户们空出的蜿蜒小径,一步步进了墓园。骨灰存进了骨灰堂。
我问这算不算埋了,呆逼们有说算,有说不算,所以王伟超到底有没有入土为安
我也说不准。

  回来的路上,一个收猪的三轮车侧翻,不等收猪人爬起来,七八头二师兄便
迈过晒着小麦的柏油路,叫嚣着往麦田狂奔而去。我们停下看了好一会儿,足足
抽了两三根烟。如果——我是说如果,能来瓶凉啤酒的话,那就更好了。

  当晚,哥几个提了点东西,一起去了趟王伟超家。他爸不在,他妈在卧室躺
着,他哥一个人搁客厅看电视。《大宋提刑官》,我以为这剧早播完了,没想到
还在演,真他妈长。点了烟,他哥便招呼我们吃水果,理所当然,没人碰。卧室
隐隐传来说话声,应该是有其他人在,不过他哥还是冲里面喊了一嗓子,说谁谁
谁来了。他妈好像应了声,听起来像镰刀擦过了磨刀石。僵硬地坐了一会儿,有
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。电视剧,平海和广州,工作。他哥还在广州做生意,具体
捣鼓些什么我也没听清。说是结婚两年了,南方姑娘,至于这次媳妇和孩子有没
有跟回来我就不知道了。大部分时间里他在抱怨广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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